……不知從何處傳來了琴聲。音調高高低低,卻有著令人神往、靜謐而美妙的音色。
年幼的劉輝身上包著髒兮兮的毛毯,一聽見琴聲便睜開眼睛。
忘了是從何時開始聽到這琴聲,畢竟對年幼的他而言,那是像古時候一樣久遠的事了。他所能記得的只有,琴聲是在兄長突然消失身影后開始聽見的。
母親死了……接著兄長也消失了。
在那之後,劉輝一直是孤單的。
無數個夜晚,為了尋找兄長而徘徊於黑夜之中,直到小小的身軀沒有力氣了,才蜷曲著身體於寒夜中睡去。有時甚至懷疑,是不是一閉上眼睛,自己就會像故障的人偶一般再也無法動彈。
因疲累而一片空白、無法思考的腦袋,有一天,突然傳進琴聲。
(————)
劉輝睜開正要閉上的眼睛。眼前原本是無論晝夜都只會呈現黑白的世界,突然射進了一道光線,彷彿是在眨眼間就將一切塗抹上色彩。劉輝屏氣凝神地抬起頭。
那琴聲,不只令劉輝無神的眼眸活了起來,甚至連那隨著寒冬而封閉的感情都因強烈的共鳴而震撼。深深滲透進內心的音色使得胸口一陣激動。專心聆聽間,冰凍的心也為之溶解,化作眼淚紛紛滑落。直到聽見自己哽咽的哭聲與感受到臉頰的溫熱,劉輝才發現自己原來正在哭泣。
最後一次哭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啊?已經想不起來了。就連尋找兄長這個支撐自己的理由,都如脆弱的蛋殼般出現裂縫,而裂縫中空無一物。在所有人眼中,劉輝就像是個不存在的鬼魂。本以為是那總叫自己乾脆消失算了的母親不見了,但沒想到消失的,其實或許是自己吧。害怕自己要是停止在雪中前進的腳步,可能真的就會融化在雪中。到最後,只剩下這樣的恐懼促使著劉輝,拖著那破碎的蛋殼,無論多麼茫然失落,也仍持續徘徊前進。
那些差點失去的情感,彷彿被琴聲攪亂似的重新復甦。幾乎忘了如何表達感情的劉輝雙眼,因為強烈憶起的寂寞悲傷而令眼前的世界染上一片灰白。
都怪那琴聲實在太溫柔了,令人不禁哭泣。
他抽噎著,蜷曲著幼小的身軀,不斷流下眼淚啜泣。直到此時,才終於不是靠頭腦,而是打從內心了解到失去母親與兄長的事實,並了解伴隨而來的是什麼樣的孤獨。胸口彷彿開了一個黑洞,冬天呼嘯的冰冷寒風,就從那黑洞里吹過。
……那一天,當劉輝的情感終於恢復了溫度之後,就那麼瑟縮在迴廊角落哭著睡著了。然而隔天早晨醒來,卻發現身處於熟悉的卧房裡。還記得當時的自己,為此感到相當不可思議。
從那天起,劉輝便不時聽見那同樣的琴聲。冬天結束,春天來臨,甚至在夏天過去之後,都還聽得見不知何處傳來的琴音。好幾次追尋著聲音,想尋找琴音的源頭,但只要劉輝一接近,琴聲便中斷。失望之餘,只好總是保持最近的距離默默聆聽。
不知從何時起,劉輝開始將琴聲當作搖籃曲,總在琴音之中睡去。
季節更替,又到了紅葉飄落的寂寥秋天。兄長已經消失一年了。
那天,在琴音中醒來的劉輝,儘管身上包著髒兮兮的毛毯,卻依然因寒氣而顫抖。
一如往常,踩著不穩的腳步踏出迴廊,想追尋音色的來源,卻發現天還沒亮。
耳朵和手腳都凍僵了,有什麼白白的東西飄落在小小的鼻頭上。抬頭一看,黑暗的夜空正飄落無數紛飛的白雪。
迴廊上空無一人,只有以一定間隔擺放的紅燈籠,無懼冰雪似的燃燒熊熊火光,還不時迸出火花。劉輝左看右看,卻都不見人影。簡直就像全世界只剩自己被留下,不由得開始拚命找尋琴音的源頭。
不知該朝何處往哪裡走。劉輝奔跑於漆黑之中,只有琴聲是唯一能依靠的目標。走下迴廊,奔到庭院中,單薄的室內鞋很快就沾滿了泥雪。
以往每當劉輝一靠近就戛然而止的琴音,只有在這一天夜裡,不知為何始終不停的回蕩在耳邊。為此,劉輝不但不覺得高興,反而感到沒來由的恐懼,總覺得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對勁的事。空無一人的後宮院落,火光下的黑影如可怕的怪物般伸縮。持續不斷的琴音,是最後的聲音。
(等等我。)
「——把你的眼睛和耳朵都閉起來。」
耳邊傳來溫暖又冰冷的聲音。在輪廓模糊的世界裡,劉輝照做了。關上耳朵時,彷彿還聽得見臨終前的痛苦聲音,伴隨著巨大的落地聲響與水聲。
不知道經過了多久,劉輝被放回地上。世界再次回歸寧靜。
「……沒事,可以睜開了。」
劉輝還是照做了。
那一大群人,已經一個不剩。那許多的火炬,也都消失了。
睜開眼睛看見的,只有迴廊上孤單的一盞燈,還有那個人。或許燈光也是那個人點亮的吧。劉輝本能地抗拒轉動腦筋思考,只是茫茫然的抬起頭,望向那人。
而那人也正低頭直視劉輝。究竟有多久沒有人與自己這樣四目相望了呢。看見劉輝拚命而真摯的眼光,那人微笑了起來。
「好久不見了,劉輝太子。」
「好久不見了,蒼之君。」
聽劉輝這麼一說,那人突然驚訝地睜大雙眼。紫藤色的美麗戰袍,在火影中晃動。
「那名字,是誰告訴你的?」
「有時候,一個恐怖的伯伯會來找我。他說你就是『蒼之君』。」
「…………恐怖的伯伯啊……」
旺季的表情似乎正忍著不笑出來。接下來,他便跪在劉輝面前,為他仔細擦拭起衣擺沾染的雪泥。
劉輝發抖著。已經忘記究竟是因為寒冷,還是有其他原因。他早就學會讓恐懼、嫌惡以及不想看見的事物從記憶中消除的技巧。知道這裡只有兩人獨處後,劉輝鬆了一口氣。鎧甲雖然冰冷,那人的手卻很溫暖。當他為自己拂去臉上的雪片後,劉輝更抓住他的手捨不得放開。將那雙手壓在自己的臉頰上,感受著他的溫暖,眼淚就這麼滾了出來。心情和初次聽見琴聲時一樣,受到深深的震撼。是因為許久未曾感受到來自他人肌膚的溫暖嗎?還是睽違一年,終於有人喚了自己的名字?又或是為了眼前這人未曾離開自己而欣喜?可能這些都是吧。
劉輝的小手將對方的手壓在自己的臉頰上,抬眼望向近在眼前,那人的眼睛。
那雙眼令人聯想到晴朗的七夕夜晚,布滿閃亮星星碎片的夜空。而有如美麗夜空的那雙眼也正注視著他。即使有些危險,但劉輝並不在意。
「劉輝太子……你為什麼會跑到那裡去呢?」
「我聽見……琴的聲音……」
「…………」
「不知道為什麼,我總覺得就在今晚,那琴聲會被雪掩埋、消失……」
聞言,旺季忽然低頭看了劉輝一眼,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。就連兄長都不曾用如此認真、像是大人看大人的表情看過劉輝。會這麼做的……只有恐怖的伯伯,和眼前這人。
劉輝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麼說。只是——沒錯,他就只是突然有這種感覺。感覺今夜之後,再也聽不到那琴音。像母親的死與兄長的失蹤一樣,永遠回不來了。
「兄長突然消失不見。我還沒學會超過一百的數字該怎麼數,但我一天加一個數,數到一百後再重來,已經重複三次了,兄長他……到現在都還沒回來。我好怕那琴聲也會像這樣,再也不回來了……」
無法清楚說明,開始吞吞吐吐的劉輝臉紅了起來,垂下眼睛。
那人沉默著,始終注視著劉輝。過了一會,才靜靜地開了口。
「……你不希望我消失嗎?」
「是啊。」
「就算有一天我會要你『——』也一樣嗎?」
「——」是個劉輝不懂的字眼。然而即使疑惑地歪著頭,凍僵的臉還是拚命的綻開笑容。就算不懂「——」的意思,那總不會比母親對自己做的事更過分吧。
令人落淚的琴音。來自他人肌膚的溫暖。不會從劉輝身邊逃離的人。這樣就夠了。
「是的。」
剎那間,空氣停頓了下來。那人從劉輝臉頰抽離雙手,反過來握住劉輝的手。
「劉輝太子,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?」
「咦?」
「和我一起,離開這座城,捨棄一切。你願意嗎?」
大雪紛飛,落在篝火上的雪片無聲地融化消失。
緊握的手傳來溫熱,那是劉輝從未體驗過的溫度。只要跟這個人走,一定能到一個寬廣而溫暖的世界吧,那裡一定不像現在身處的世界如此冰冷。可是……
「不行,我不能和你一起走。」
微笑著拒絕。拒絕了這溫柔的邀約。
「我不能走,因為這裡是我該在的地方,我必須在這裡等我兄長才行。雖然很寂寞又悲傷,也發生了好多難過的事,但我還是得在這裡等待。如果沒有人等他,他就不會想回來了,不是嗎?我能為兄長做的,就只有這樣而已。」
「…………」
「討厭的事,真的有很多。其他兄長也很可怕,我不喜歡。有時候,會覺得喘不過氣來,好痛苦。即使如此,還是有重要的事物留下,在這裡。所以我不能捨棄這些到其他地方去,不能捨棄,不能走……現在還不能。」
說這番話時,那人臉上出現什麼樣的表情,已經記不得了。
「我一直都好討厭母親,可是當她一死,卻覺得自己胸口好像開了一個黑色大洞。雖然不是珍愛的事物,但那仍然是我的一部分,不是能輕易捨棄的……我無法丟掉這些,到其他地方去。如果不帶著那些一起走,我就不再是現在的我了。所以我要在這裡,等待兄長回來。以我的所有,不逃避也不離開。」
將那些自己也理不清的混亂情感拚命表達出來後,那人溫暖的手撫上劉輝的臉頰。
「你打算,等到什麼時候呢?」
「等到確定那些我重視的人們不再需要我的時候。」
「到時候你會怎麼做?」
「到時候……」
劉輝低下頭。他從沒想到那之後的事。伸出手,抓住臉頰上溫暖的手。
「……到時候,我還可以跟你一起走嗎?你願意等我嗎?」
等到那天來臨。那人表情扭曲,看起來似乎是想笑,結果卻變成哭泣的模樣。
紫藤色的戰袍飄動,那人張開了口。
「————」
突然刮過一陣強烈的夜風,大片雪花狂飛亂舞。那人回答的話語被風吹散了,劉輝根本沒聽見。只有當時他鮮明的表情留在心中。若將兄長比喻為纖細的玻璃工藝,那人就可以比喻成一把磨光的寶劍。沒錯,就像兄長給的那把「莫邪」劍一樣美,而且冷硬堅強。這個人,和「恐怖的伯伯」有點像,但也完全不一樣。
那雙手抱起劉輝,紫藤色的鎧甲觸感冰冷,但劉輝並不以為意。從高處遠望四周,那是老是蹲在地上,低著頭的劉輝所不熟悉的。過去也從未有誰像這樣抱起劉輝。所以,只要跟這個人走,一定能經常看見這片景色吧。劉輝內心不禁為剛才拒絕了他而感到些許後悔。
「劉輝太子。」
「是。」
「今天過後,我就會離開這座城了。想必暫時無法再相見。」
「暫時?要數一百多天嗎?」
「不,會比那更久。要數更多、更多天。」
看見劉輝那失望沮喪的模樣,那人不由得微笑了。大概因為平日不常笑吧,那笑容很不自然,但就像他緊握劉輝的掌心一樣,裡面有著真實的溫暖。
「……可是,我不會像你母后和兄長那樣消失的,總有一天,我還會回到這座城,雖然會是很久以後,而且我並不知道這麼做是對是錯。有時候,我甚至會覺得自己不要活在這世界會比較好……不過我也和你一樣,無法將自己的一部分捨棄,因為那樣,我就不是我了……現在,還無法、無法捨棄。」
劉輝拚命豎起耳朵傾聽,雖然他話里的意思連一半都聽不懂。不過,劉輝還是隱約的了解到,自己無法離開這座城的理由,和那人無論如何都必須離開這裡的理由,在最深層的部分其實是相通的。也因此明白,自己無法阻止他。
「你,你馬上就要走了嗎?」
「是啊。天亮以前。」
看見劉輝低垂著頭,那人安慰似的握緊他的手。
「不過在那之前,我都會陪著你的,好嗎?只要你願意的話。」
劉輝笑開了臉,對方也隨著綻放微笑。雖然他看起來還是忘了該怎麼笑的模樣。
「那我們做什麼好呢?要再玩手球,或是擲骰子嗎?還是畫畫圖?對了,不如我教你怎麼數超過一百的數字……」
「彈琴吧。」
劉輝不加思索的回答。轉動脖子,尋找著剛才看到的琴桌與那把琴中之琴。然而旺季卻以迅速到近乎不自然的動作扳回劉輝的頭。在那瞬間,劉輝視野角落還是瞥見了迴廊的另一端。在那裡,似乎散落著像是人的手腳。火光閃動之下,有黑影搖曳。無論是純白的雪,還是那扇門,四處都濺滿了漆黑的什麼。
那被劉輝封印在心底的記憶之箱,再次打開了一條縫隙。
冬日裡的水池。哀號聲。漂浮在水面,有如活生物般搖晃的女人黑色長髮。母親那熟悉的衣裳。蒼白浮腫的手腳,她成了一尊被丟在水面的人偶,一動也不動。
那是母親的——
忘掉吧。旺季抱著劉輝這麼低語。很快的又改變了語氣,不斷反覆。請忘掉吧,包括今夜的一切。這都是夢。面對那真摯的請求,劉輝只能點點頭。
將腦袋染成一片白色,然後用無法對焦的眼光注視著那人。劉輝讓自己看見的所有東西都沉進記憶底層。沒錯,非忘記不可。一切都得忘記,那些討厭的事,全部都忘了吧。現在想做自己、想活下去的話,就只能這麼辦了。
劉輝輕聲的說出想聽琴聲的願望,他想再次聽見那令人泫然欲泣的音色,是這音色從裝滿現實的箱子里把必要的感情還給了劉輝,也是這音色讓他記起了該如何哭泣。對他而言,就像是一首溫柔的搖籃曲。
「能不能請你拉琴給我聽呢?我時常聽到的那個琴音,只要聽了就能忘記一切,連討厭的事情都能全部忘記,也能好好睡一覺了。我會忘記的,把一切都忘記。所以……」
像「莫邪」的那個人,拗不過劉輝苦苦相求而答應了他。
兩人來到某一間小房間里,找出滿是塵埃的小琴後,他便開始彈奏了起來。劉輝在旁邊打轉,不時問著一些「為什麼琴是七弦的哪?」之類的問題。過沒多久,他便開始打起瞌睡,琴聲也停了。感覺到身子被抱了起來,舒服的搖晃著,模糊中也知道自己被抱到床上了。
即使被抱到床上,劉輝還不願鬆手,緊抱著那人的脖子,所以對方只好繼續抱著劉輝在室內踱步。不經意地,窗戶打開了,吹進深夜刺骨的寒風,窗外是一片銀白的雪世界。
那是個安靜無聲的世界,白雪不停的飄落,很快就遮蓋了眼前的一切。
看不見前方的世界。耳邊似乎聽見了這句低語。白色的氣息,飄散在夜色中。
「莫邪」鈴鈴作響。聽起來,似乎因為找到了另一半而露出歡欣。不知為何,劉輝恍惚地想著,這個人需要「莫邪」。或許他沒有說出口,但劉輝莫名地就是知道。突然,對方略帶粗魯地揉了揉劉輝的頭髮。
「……你連身邊唯一留下的重要東西,都想分給別人嗎?」
「就算沒有了劍,還是會擁有回憶。」
「連兄長將這把劍送給你時的那份心意,都能如此輕易放手嗎?這麼做真的好嗎?」
犀利的指責令劉輝低下頭,這個人完全看透了自己想討好他人的心態。如果想被喜歡,想被愛,就只好先付出什麼。這正是劉輝個性中的弱點。
「劉輝太子。」那人凝望著眼前那被皚皚白雪掩沒而看不見的前方世界,毅然決然地開口說。
「——總有一天,我會回來取走『莫邪』。在那之前,就請你收好它吧。」
不是前來「收下」,而是「取走」。
不是劉輝,也不是任何其他人。自己才是真正的君主,所以會回來「取走」屬於自己的東西,總有一天。
「到時候再讓我問你一次吧。是否真的願意將它交給我。」
「……那,如果我說不願意呢?」
反射性地提出這句疑問,連劉輝自己都吃了一驚。
然而對方卻似乎一點也不意外,只是微微一笑。那笑容既燦爛又美麗,並且帶有深意。
「到時候——」
記憶像被蟲蛀了一個洞,到這裡便中斷了。接下來想起來的,已經是那人關上窗,並讓劉輝躺上床的記憶。
劉輝心想,他要離開了。突然覺得好寂寞,躺在床上嗚咽著哭泣起來。
「……我們還能再見面嗎?」
他從毛毯上輕拍了拍劉輝的肚子。最後看見的,只有那磨亮寶石般的微笑。
「會的。只要你別再逃避做自己……雖然那對你我來說,未必會是件好事。不過要是無法避免的話,也只能正面接受了。總有一天,讓我們再相見吧。」
那天晚上的記憶,儘是蟲蝕的痕迹。那天,在那個地方所發生的一切,全都想裝作不曾看見。那段染血的恐怖記憶,如果能沉沒在遺忘的深淵水底,隨著琴音一起忘光就好了。
然而只有這段對話和那人的側臉,始終在水面搖晃著沒有消失。
……如他所言,那天之後,那人和他的琴聲就從城裡消失了。
偶爾劉輝也會想找尋,但不久後認識了邵可,再加上光陰流逝,那張臉和那段記憶也就漸漸塵封。
唯一一夜的邂逅。那一道如「莫邪」般冷硬、靜默而美麗的目光——
——「蒼之君」。
● ● ●
「——旺季將軍。」
聽見靜蘭的聲音,旺季這才猛然回過神來。
「東坡郡太守子蘭的屍體,剛才已經被人找到了。在那之後,地震雖已平息,但東坡郡府提出要求,希望您能在東坡多停留幾天。說是針對子蘭襲擊旺季將軍的那件事,想詢問您當時的詳細情形——」
「現在哪還有閑工夫多停留幾天。今晚就出發,如果真有必要,就讓迅留下來。」
「至少延到後天再走吧?這裡是州境,您應該知道,州境是不易維持治安的地方。在州府與郡府提出對策之前,我認為旺季將軍您應該留在這裡。」
「……好吧,我明白了。不過,最遲只能延到後天。」
旺季望著靜蘭的眼神難以言喻,使靜蘭少見地顯露出倉皇狼狽的模樣。不多久,旺季突然像是透過靜蘭想起了什麼似的,低語道:
「……真的一點都不像。」
靜蘭身體一震,嘴唇也很快地抿成一直線,睥睨著旺季的猜疑目光,似乎想質問他是否意指劉輝容易妥協,和自己一點都不像。但旺季卻聳聳肩說:
「不是那樣的。我的意思是說,他和誰都不像。不管是和哪一位兄長或是父親,雖然的確流著相同的血,但他跟誰都不像。我只是有時會思考這件事的意義罷了。」
旺季丟下靜蘭,徑自走出帳篷。抬頭一看,夜空中已開始看得見冬日的星座。
過去旺季曾留在朝廷與叛逆的太子戩華敵對。面對勢力有如旭日東升的戩華,旺季留在日薄西山的朝廷與之抗衡,直到最後一刻。當旺季在貴陽攻防戰中失敗後,儘管身為戰敗武將,卻保存了性命,之後更成為文官巡視各地,不常回到貴陽。
在過去,戩華不只是敵人,同時也是留下旺季性命的人。然而旺季始終堅持絕不臣服戩華的立場,也使自己成為舊臣們眼中的危險份子。不管是他所擁有的蒼家血統、援助貴族子弟的作為、乃至對政事的種種諫言,都是旺季引人反感的原因。尤其當旺季以連坐法逮捕了即位呼聲最高的第二太子時,最是受到朝臣的激烈反對。即使如此,旺季依然不顧群臣百宮反對的聲浪,毫不留情的對清苑處以流放之罪。這麼一來,更是一口氣點燃了朝廷里的導火線。其他太子與妾妃,一方面竊喜失去清苑這個對手,一方面卻也擔心起自己是否受到波及。在這樣的危機意識之下聯手結盟,對旺季的反目情結也於此時到達巔峰。
而那個雪夜,距離第二太子遭到逮捕的秋天,正好過了一年。
『不知道為什麼,我總覺得就在今晚,那琴聲會被雪掩埋、消失……』
……曾經想過,或許就這樣拋下一切吧。
這時,彷彿讀出旺季這番心思而來到身邊的,就是這位年紀最小的太子。
那時,在那裡,如果沒有劉輝太子,或許一切終將變得不同。
劉輝太子是個與眾不同的存在。總覺得他和其他年長的太子擁有不一樣的特質。那並非成長背景的問題,而是與生俱來的天性。就拿清苑來說,如果沒有劉輝,他或許早就變成另一個人了。但劉輝卻不是這樣,就算沒有清苑,旺季認為現在的他依然不會改變。
不想看見的東西就不去看,討厭的事就忘掉它,連記憶也一併抹除。相對的,一旦有喜歡的事情就一頭沉迷進去。對年幼的太子來說,為了不從現實中逃開,這是在這座城裡活下去而不發瘋的必要手段。
而曾幾何時,從現實中逃開卻成了目的。
再次與劉輝見面時,他已經成為皇城裡唯一僅存的太子了。
曾說過不逃走的他,卻說出要從這座城、這張龍椅上逃走的話。留下病榻上的父親,曾無數次逃離這座城,也逃離那些被強加在他身上的職務與責任。
不願意即位。嘟囔著「那種事情,交給霄宰相他們去辦不就好了嗎」之類的話。
就在這個時候,旺季和霄宰相做出了決定。
既然如此。
既然如此,那也沒關係。
規矩是有的。過去由戩華與霄宰相一起決定的,一個冷酷的規矩。
「和你約定過了吧,劉輝太子。是我要你忘掉的,所以就算忘了也沒關係。」
為什麼硬要押著心不甘情不願的你即位。
很遺憾那理由一點也不親切。沒有一點是為了你。
「不能一起走」。當時的劉輝太子是這麼說的。只有一次的機會。那既是決定了劉輝的命運,也是同時決定忘記命運的一句話。無法一起離開。
捨棄自我,此後的人生也不再從任何事物之中逃離。旺季在當時,也下定了這樣的決心。
經過十年以上的歲月,旺季再度回到城裡來。遵守約定,沒有就此消失。
剩下的,只有那最年幼的太子。
『和我一起,離開這座城,捨棄一切。你願意嗎?』
懷念地想起這再也不可能說出口的一句話,旺季靜靜低語。
「約定的時刻,即將來臨。我將前去取走屬於我的劍。到時候,再讓我聽聽你的答案吧。」
● ● ●
旺季。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,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呢?
旺季將軍回來了——朝廷里散布著這樣的耳語,空氣中滿是浮躁的氣氛。
(那是……對了,是兄長們全都被御史台捉起來的時候——)
在爭奪王位時,幾乎不曾發揮機制與作用的御史台。
漫不經心走在後宮裡的劉輝,特別容易聽見這些蜚短流長。但也可以說,因為這些流言耳語之中,總會出現兄長清苑的名字,所以才特別容易吸引劉輝的耳朵注意吧。
那位御史大夫回來了……清苑太子那時候的……失勢之後輾轉於各地……那些貴族和妾妃才會肆無忌憚……不過他回來……御史台的綱紀也將肅正吧……他一定會將自己的子弟兵全部安排進御史台,一舉檢舉並汰換掉現任御史官員……那些脫不了關係的貴族與官吏也會毫不留情的加以處刑……聽說他連眉頭都不皺一下……真是可怕啊……畢竟他對戩華王和太子們心懷怨恨吧……一定也會著手肅清後宮的女官和侍官吧……不過,趁戩華王卧病在床時回來,這未免太露骨了點。
……絕對是故意的吧……至今都墊伏在地方上……簡直就像在模仿年輕時的戩華王嘛……難道將戩華王放他一條生路的恩情都忘了嗎……真是連狗都不如……落難貴族……狡猾得像條老狐狸的男人啊……不過你知道嗎?聽說他的血統比起戩華那是更……哎呀不能說了……
過了不久,所有妾妃與異母兄弟們,都在御史台的審判下被砍頭了。女官與侍宮口中的那些謠言真偽,劉輝終究無法肯定。只知道連後宮那些交頭接耳散播謠言的人數都突然減半了。每當劉輝為了前往府庫而離開房門時,總會發現官員的人數又減少了。
和旺季見面時的事,到現在都還記得很清楚。
隨著一大群人規律的腳步聲,原本輕薄鬆散的後宮忽然像被壓上一顆大石頭,氣氛突然變沉重了。劉輝快步穿過後宮,感覺到空氣像拉緊的弓般緊繃。
有什麼人要來。
這令人厭惡的氣氛。劉輝心想。「監察……御史台……旺季……」等等隻字片語傳進耳中。
腳步聲停住了,就停在劉輝房門外。
原以為會是由侍官與女官恭恭敬敬將門打開,沒想到卻是毫不客氣的被擅自打開。
開門時發出的聲音實在太大了。
大得連劉輝那小而堅硬,一直緊閉的殼,說不定都出現了裂縫。
身後的御史與高官一齊下跪時,只有那個男人直視著劉輝的雙眼。
力道懾人的眼神,有著經過磨練的硬質與冷冽。令人聯想起七夕之夜的黑眸。簡直就像是「莫邪」的化身。劉輝甩了甩頭,想讓這突然閃過腦海的印象更鮮明。那時似乎就要想起什麼了,卻又覺得似乎是不該想起的事。眼前的旺季留著整齊的鬍鬚,衣著整潔,耳環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音。
冷風從敞開的門扉中吹進來,那和冷風一樣冰凍的聲音,喚了劉輝的名。
「——你就是,劉輝太子?」
劉輝原本屈起一條腿,抱著膝蓋坐在窗台上讀書。身上還穿著邁遢的起居服,被叫了名字也提不起勁回應,就這麼無精打採的望著旺季。
感覺得出旺季一瞥打量了劉輝全身上下,而光是這一點就讓劉輝開始討厭他。那種眼神就和霄宰相或其他大官一樣,像是在評估劉輝有沒有利用價值——
撿起從手中滑落地面的書,劉輝感到這一切都令人厭煩。
「……如果你們是想廢嫡,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吧。如果要我走,我也會照辦。反正這座城又不是我的,這裡也不是我該在的地方……」
不明理由的,一陣頗費猜疑的沉默掠過。
旺季輕蔑地嗤鼻一笑。劉輝耳朵只聽見他似乎正在吩咐些什麼。晏樹……皇毅……這裡沒你們的事了……去著手處理內侍省和後宮監察的事吧……從頭一一調查清楚……是不是有不法賄賂或盜領挪用的情形……一旦發現證據即刻收押……將所有參與不法情事的女官和侍官全部拘捕起來——
周遭哀號四起,伴隨著死神般的腳步聲,眾人紛紛離去。最後只剩下旺季。
為什麼只有旺季留下來,劉輝並不明白。
雖然知道旺季正看著自己,但劉輝卻不去看他,只是遠望著窗外,城的另一端,只要不是這裡,哪裡都好。就這麼過了許久,都沒有將目光轉移。
就這樣經過了好長、好長一段時間。旺季比劉輝想像中的還有耐性。雖然知道他應該在等待什麼,但那到底是什麼,劉輝就不明白了。最後,旺季似乎也發現了。
發現劉輝什麼都不明白。不明白什麼?……就連這點也不明白。
只是——總覺得自己似乎快要放棄了什麼重要的東西,此時劉輝內心初次感到忐忑不安。全身冷汗直冒,連指尖都微微顫抖了起來。令人厭惡的感覺,使他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。真討厭那雙眼睛。那雙美麗的、冰冷的、犀利的目光深深刺進劉輝心中,彷彿連那些封藏於內心深處的東西都要被挖出來了。那雙有如「莫邪」化身般的眼神,這輩子連看都不想再看見。也不想被他看見。
「……劉輝太子。您剛才說,這座城不是你的,『這裡也不是你該在的地方』,是嗎?」
從他的語氣之中感受得到諷刺。不過諷刺也好,評估或毀謗也罷,這種事情劉輝早就習慣了。不認識的人高興怎麼嘲諷都只不過是表面,只要封閉起自己,劉輝內心保留的部分就能毫髮無傷。然而旺季這番話,卻像一把尖針,確實地刺進劉輝心中。明明這應該是第一次和「旺季」這個人見面才對,為何心卻受到如此大的震撼。不但感到心悸,甚至有點輕微的暈眩。自己早該習慣被人瞧不起,為什麼事到如今還會出現這種反應?不想被那雙眼睛輕視——不想被這個人輕視。
「看來,你連自己為何待在這座城裡的理由都丟棄了。原來你已經墮落到什麼都能輕易放棄了啊——過了十年,這就是你的答案嗎?」
——十年?
躂。耳邊傳來無情的腳步聲。
劉輝慌忙回頭一看,那個有著冷酷雙眼的男人已經不在那裡了。
就像是將一切——包括劉輝在內——都棄置不顧一樣,看也不看一眼就離開了。
從這天起,劉輝就開始畏懼旺季。連看都不想看見他。
旺季說的話,其實和霄宰相或其他大宮老生常談的言詞沒什麼不同。每個人都一樣,明明對劉輝不抱期待,卻總是不忘批評他不負責任。為了什麼留在這座城裡?什麼身為太子的自負與對人民應盡的責任,什麼該做的事,這些對一直遭人輕視的劉輝來說,根本是無妄之災。一切變得如此混亂,明明不是劉輝的責任而是他們的,劉輝又為什麼有負起責任的必要,繼承王位呢?那些人只是自私而卑劣的拿自己當替死鬼罷了。然而,唯有旺季的話與他們不同,深深刺痛劉輝的心。
不,才沒有什麼特別呢。他說的話跟那些大官也沒什麼不同。單純只是因為旺季這男人討厭自己,所以才敏感地產生了抗拒反應吧。正因如此,每次見到他時,身體才會總是起雞皮疙瘩,一定是這樣沒錯。
劉輝的世界裡,只有喜歡和討厭。而他決定將旺季這個男人放進討厭的那個柜子。
既然是討厭的對象,那就盡量避免碰面,就算見到了面,也對他說的話充耳不聞就好。如此一來,自己就不會受到傷害。這是劉輝從被母親虐待中學會的生存之道。只要不和對方有所牽連就能保護好自己。所以這次,他也這麼做了。
不斷逃避。逃避旺季,也逃避他說的話。一直以來,都這麼做。
竹林里的竹葉發出沙沙聲,像風鈴一樣。沙沙沙沙。沙沙沙沙。
記憶底層,比封存的夢境更深層之處,靜謐的曲調流泄而出。琴的聲音。
好深好深的夢中,各種場面亂七八糟的交錯。
『……不,已經決定了。就由劉輝太子即位吧。』
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啊。走在迴廊上的劉輝,聽見這句話而戛然停下腳步。
『我們不廢嫡。他身上的每一根頭髮都是靠民脂民膏養出來的。雖然嘴上說和自己沒有關係,但畢竟還是有派得上用場的地方……不這麼做,那些因饑荒而死的數千民眾就太可憐了。霄宰相說得沒錯,只要有三年的時間就足夠了……不過,看樣子他恐怕連三年都撐不住。』
霄宰相似乎還說了些什麼,但不可思議的是,只有旺季的聲音傳進了耳里。
『……霄宰相您另外打什麼主意,我都無所謂。御史台已經將中央「打掃」得很乾凈了。接下來,中央人事就交給霄宰相做決定,我會負責刷新地方……對了,只有一件事。霄宰相,如果那位太子下次還想逃,就不必追他回來了。』
聽見這句話,劉輝不禁為之震撼。
『……也可以解除黑懼世和白雷炎的監督。要是他真墮落至此,沒有他在也無所謂。要是真變成那種人,他也就毫無價值了。下次,他再說政事與國務都跟自己無關,還要出去找尋兄長的話,就隨他去,不用管他了。看要消失到哪去都好。這就是我的條件——戩華王。』
最後稱呼父親時抑揚頓挫的語氣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。總覺得父親與旺季之間,除了國王與大官的關係之外還有別的「什麼」。那是屬於共同度過漫長而複雜時光的同志之間才有的語氣。
『……下次,就輪到我了……如何?做決定的人是他,不是我。我該做的事已經不會改變,也不會濫情或同情他。因為我好不容易才走到這一步。』
門打開了,旺季就站在面前。小心翼翼的跨過落葉,卻連看也不看劉輝一眼,傲然的從身邊走過。臉上甚至連一點驚訝的表情都沒有,彷彿劉輝出現在這裡的重要性,甚至比不上地上的一片落葉。
也不知道自己後來是怎麼離開的,回過神來,人已經在府庫了。除了自己哭得唏哩嘩啦這件事外,其他什麼都不記得了。那天之後,劉輝以邵可為借口勉強答應了即位一事。即位之後卻不上朝,每天躲在後宮裡,也絕對不和旺季碰面。就這麼一直不斷地逃避,不願意回想自己當時哭泣的理由。
……而現在,那理由已明擺在眼前。
『要是覺得痛苦,想逃就逃吧,已經無所謂了。』
琴音流泄。蝗災前夜,在旺季府邸也聽到了一樣的話。
在因激動的情緒而哭得頭暈目眩的那天,旺季也說過這句話,而這句話里,對劉輝沒有絲毫期待。
同樣的話,究竟被旺季說過多少次呢。而同樣的過錯,劉輝究竟又犯下了多少次呢。
旺季手指撥弄出的琴音,一一喚醒了那些被遺忘的記憶碎片。
忘了曾經聽過的搖籃曲,還有那說著「忘掉吧」的聲音。忘掉吧,請忘掉吧。
直到那天來臨。
『那我們做什麼好呢?要再玩手球,或是擲骰子嗎?還是畫畫圖?對了,不如我教你怎麼數超過一百的數字吧……』 。
『……雖然那對你我來說,未必會是件好事,不過……』
『……不過我也和你一樣,無法捨棄自己的一部分到其他地方去。那樣就不是我了……現在,還無法。無法捨棄。』
『是啊。天亮以前。』
不能不離開了。離開這座城的日子,將遠遠超過一百天。
可是總有一天還是會回來的。
會回來。會的。只要你不——……總有一天,讓我們再相見吧。
琴聲在心底悠揚復甦。在那下著雪的無聲夜晚。
那些毫無秩序地堆疊在內心深處的記憶。
『和我一起,離開這座城,捨棄一切。你願意嗎?』
——不。
『不行,我不能和你一起走。我——』
我得要,留在這裡。
● ● ●
——劉輝猛然驚醒。
一道冰冷從臉頰滑過,試著伸手去碰觸,透明的淚珠便沾濕了指尖。
好久沒有哭著入睡了。用力深呼吸了幾下,一邊用混亂不已的腦袋回憶某人,一邊默默拭去淚痕。下了床,地板傳來秋末的凝凍寒氣。
披了幾件衣服走出迴廊,天色即將變亮。和造訪旺季府邸那時一樣,天空是一片濃重的深藍色。只有飄著幾片雲。「看不見前方的世界」。腦海中突然浮現這句話,到底是在哪裡聽誰說過的?
劉輝抬頭仰望周遭昏暗的世界,眨了好幾次眼睛,然後再次深呼吸。
接著,他便舉起腳步朝某處前進——毅然決然的。
天亮前的深藍色世界。未明的天際飄過幾朵薄雲,暗雲投下的陰影橫過大地。一隻似乎擁有三隻腳的巨大黑鴉。霄太師倚靠著一棵樹葉落盡的古櫻花樹,從這裡望得見仙洞宮那美麗的樓台。霄太師很喜歡這個地方,從這裡望出去的景色,千年以來都沒有改變。
「三年了啊……」
低語。先王戩華的駕崩,已經是三年前秋天時的事了。當時雙腳踏在霜上時發出的沙沙聲,霄太師到現在都還記得很清楚。那天早上,或許也下著和今天一樣的霜吧。
戩華的死充滿了謎團,知道真相的只有極少數的幾個人。關於他死時的情況有很多傳聞,例如沒有任何人親眼目睹他死亡的那一刻,只有人證實曾聽見不知是誰前往探視時的腳步聲。戩華很喜歡不受打擾的空白時光,而他就在那樣的時間之中死去。沒有人知道,在這最後的空白究竟發生了什麼。「一律不準碰觸遺體」是戩華生前的遺言。雖然讓首席陶御醫確認了死亡,但包括下棺入殮的一切準備工作,都只由霄太師和羽羽兩人獨力完成。
對外,是這麼說的。霄太師在內心嘲諷地追加了這麼一句。
知道真相的,永遠只有少數幾個人。
相反地,裝著事實真相的箱子明明就滾落在顯而易見的地方,大多數的人卻總是視若無睹的從前面走過。不知道是真的看不到,還是不願去看。別說一探究竟了,也有人終其一生根本連去找尋都不願意。這沒什麼可笑的,因為霄太師自己也擁有好幾個這種箱子。要不要打開它們,或許得等到這個世界終結時才有答案。
飄過薄雲的深藍天空。另一端還可隱約看見閃爍的星星和殘夜之月掛在天際。
突然覺得溫度下降,耳邊傳來踏霜前進的沙沙腳步聲。
早有此預感。是因為剛好經過了三年嗎?還是因為和那時一樣,今天也是個冷得下霜的秋夜?沙沙、沙沙的聲音從背後筆直接近。
「霄太師。」
聽見呼喚自己的聲音,霄太師眨了眨眼。就好像是面對箱子並親自開啟它的聲音。
三年來始終不曾去打開的箱子。
鬍鬚底下,霄太師臉上浮現嘲諷的笑容,並未轉身面對國王。
「……原來是陛下。怎麼了?這麼晚了還到這種地方來?」
「孤是來找你的。」
聲音隔著古木,剛好從與霄太師相反的另一側傳來。毫不迷惘的聲音。毫不迷惘的腳步聲。
從動作與氣息可得知,劉輝正不經意地觸摸著兩人中間的古木。
「這是……櫻花樹?……這裡什麼時候有這棵樹?孤一直沒注意到。」
「這是城裡最古老的一棵櫻花樹。它是一棵難以捉摸的櫻花樹,只有興緻來了才會現身。」
霄太師若無其事的裝瘋賣傻,語氣雖然有點瞧不起人,但這時的劉輝卻知道他不是在誆人。那棵櫻花古木有著巨大的樹榦,儘管葉子都掉光了,還是搖曳著粗壯的枝枒,是劉輝完全陌生的櫻樹品種。就算劉輝再怎麼不常來這一帶走動,也不可能沒注意到有這麼一棵樹。真是不可思議的櫻花樹,劉輝認為霄太師說的話並非不可能。
「這棵樹活過了好幾個時代,看盡所有發生過的事。」
難以捉摸的櫻花樹,像是墊居於城裡的耆老,只有興緻來了才會現身。這種話可不是隨便編得出來的。回過神來,劉輝才發現自己正不加思索的說:
「這棵樹簡直就像你一樣,霄太師。」
霄太師頭還靠在樹榦上,半邊身體慢慢朝劉輝轉過去。剎那之間,霄太師的側臉看起來竟像個三十幾歲,有著冷峻美貌的青年。總覺得這一刻,隱藏一切真相的薄紗似乎被揭穿了。
「……我真沒想到,會從您口中聽見這句話,陛下。」
陛下。這個稱謂究竟是指劉輝,還是「其他的陛下」。腦中冒出這古怪的想法,感到有點混亂的劉輝眨眨眼,眼前看到的又是那個蒼老的霄太師了。唯有那雙眼睛,還是屬於年輕人的。
劉輝深吸一口氣。因為霄太師似乎不願意移動位置,他只好踏著地上的霜繞過古木。
霄太師依然倚靠著古木,聽著劉輝踩在霜上的腳步聲,同時他的身影也進入視野之中。凝凍的秋風吹起兩人的髮絲,也吹走了薄雲,露出即將沒入地平線的殘月。
天亮前的世界非常靜謐。那種完全的安靜,簡直就像一切都將結束似的。劉輝突然察覺一件事。
「……地震……停了嗎……」
直到昨天,腳底都還不斷傳來的震動,現在已經完完全全平息了。隨著地震而不安動搖的空氣,也如恢復水平的秤子般紋風不動。
「是啊,已經結束了。城下的災情雖然不小,但總算不至於演變成最糟的情況。暫時應該不會再有地震了。」
劉輝注意到霄太師說的是「已經結束了」而不是「已經停了」。
然而,他回應的也只是一句「這樣啊。」
靜謐的深夜裡,空氣冰冷澄澈,令人聯想起日出之前的黎明。原本沉澱的晦氣在這一天好像都能完全除凈,並重新注入清新的空氣。但新鮮空氣太乾淨,乾淨的令人毛骨悚然。已經不再有地震了,真是奇妙的感覺,這事實令人難以置信。因為有什麼結束了,所以才會如此安靜。
抬頭仰望天上的薄雲,雲間有兩顆星隕落。彷彿象徵著兩條生命的離去。不知為何,當劉輝看見這一幕時,突然覺得胸口憋得難受。結束了?是什麼?到底為什麼?
事態不可能平白無故自己結束,劉輝或許直到這時才終於察覺這一點。
劉輝嘆了一口氣,吐出白霧般的氣息,與霄太師正面相對,開口喚了聲:「霄太師。」
「孤一直聽見琴聲,一直……聽見旺季的琴聲。」
霄太師的眉毛調侃地挑動。「喔……不是聽見秀麗大人的二胡?」嘴裡雖然沒明說,但這位國王終於開始將眼光放在秀麗之外的地方了
「在那之後,孤就開始片片段段地記起一些往事,但記憶像被蟲啃過似的不甚完整……沒辦法全部想起來。即使如此,孤還是想起從前曾經見過旺季。年幼時,而且還不只一次,是在很重要的時刻見過他。」
琴中之琴。箱子鑰匙。轉動鑰匙的聲音。
「很久很久以前,就在這座後宮,他曾為孤奏琴。穿著一身美麗的紫藤色服裝。」
「……紫藤色的服裝?」
直到此時,霄太師的表情才嚴肅了起來。
「……陛下還記得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嗎?」
劉輝閉上眼回想。當時雖然下著雪,但印象中樹梢還殘留些許未落的紅葉。
「兄長消失之後,認識邵可之前那段時間裡發生的事。在一個雪夜裡,旺季抱著孤在黑夜裡賓士。越是覺得那天的事非想起來不可,偏偏這段記憶越是蟲蝕的最嚴重。」
「……雪夜,是嗎?」
霄太師重覆說著,像是對自己確認些什麼。那個夜晚,的確下了與季節不符的一場大雪。
「當時他對我說,天亮前一定得離開。」
霄太師表情扭曲,但看起來卻又像是在笑。
「……那個夜裡,果然發生過什麼對嗎?」
雙手抱胸,霄太師發出聲音笑了起來。是一種打從心底覺得有趣的笑聲。
「……真沒想到那個晚上,你也出現在那個地方。這件事,我今天才聽說。原來如此……所以那時旺季大人才會那麼說……呵呵,這真是一場巧合啊。」
「孤調查過,關於那天並未留下任何官方資料。但是,有幾件公文很不自然的消失了。」
「看來,不安定的火苗正開始四處竄起呢。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。」
此時霄太師說話的語氣之中,平日那種倚老賣老的語尾詞都消失了。劉輝心頭一驚。面對這位如刀鋒般犀利的前朝名宰相,只要走錯一步,繩索都可能被切斷。弔橋的繩索。
「沒想到能獲得這種情報,就回答你一個問題當作回禮吧。問題只能問一個,但我一定會知無不言,據實以答。想知道什麼呢?關於那個雪夜的事嗎?」
「不。」
這次輪到劉輝凝視霄太師了。
「孤想問關於孤即位的事。」
霄太師笑了。這該是劉輝第一次看見霄太師打從心底發出微笑。找對了鑰匙,插進鎖孔後也轉得動。只是裡面裝的東西是真是假,得讓識貨的人確認才行。
『霄宰相說得沒錯,只要有三年的時間就足夠了。』
霄宰相說得沒錯。
那時,追著不斷逃避的劉輝,強迫他即位的人是霄太師,和旺季扯不上關係。
隨著琴聲,旺季冷漠的聲音從被埋藏的記憶深處響起。那句話代表了什麼?
『那就是我的條件。』
蒼家的倖存者。無論血統、年紀或實力都沒話說。沒錯——比劉輝更有資格。然而……
霄太師臉上帶著冷若冰霜的表情,笑了。嘴角上揚,彷彿掛在樹梢的上弦月。
「你自己不是應該已經明白了嗎?」
打從假立秀麗為貴妃之後,不管劉輝做什麼都不插口也不插手的老臣,霄太師雙手抱胸看著劉輝。瞬間,空氣似乎變得更冷了。周遭依然是一片深藍色的世界,天還沒亮。
「正因為你一直說討厭當王,不願即位,所以我和旺季大人才決定由你即位。」
身上每一根頭髮都是靠民脂民膏養出來的。要是他不願意負起責任,至少該將他用在派得上用場的地方。
「……時候還未到啊。國政荒廢,要想重新振興需要花上一段時間。我負責中央,他負責地方,可這段期間龍椅卻不能空廢,總得有個傀儡坐上去才行。病床上的戩華王是否策劃著『下一步計劃』事關重大,很有可能發展出完全不同的結果,更別提太多人認為自己被放在他的『下一步計劃』里而囂張跋扈,鬧得不可開交。」
霄太師確實遵守了約定。率直而誠實的打開天窗說亮話,將真相告訴劉輝。
「既然如此,暫時就把那個自甘墮落,一味逃避的孩子拉上檯面吧。畢竟戩華王依然被當作神一般崇拜著,只要他那些無能的子嗣沒有全部消滅,就一定還會有許多不死心的傢伙,爭先恐後的拱這些太子出來。在這種情形下絕對無法輕易將王位交給旺季。更何況當年戩華攻擊貴陽時,直到最後,旺季與孫陵王都站在朝廷的立場阻止他。戩華留下的老臣中,也不乏當年和旺季交手過的對象。這些人在戩華欲留下敵營大將旺季與孫陵王的性命時,可都是極力反對呢。」
貴陽完全攻防戰。父親奪下王座的最後一場激戰。這場戰役及最終的結果,劉輝也曾耳聞。不過,那就和從史書讀過百年以上的歷史戰役沒什麼兩樣。
「在朝廷貴族與官員紛紛倒戈投降時,只有旺季和孫陵王依然與戩華對抗,奮戰到最後一刻,那場戰爭打得很漂亮。當時的王,將一套紫藤色的戰袍硬交給旺季,任誰看來,穿上了就等於赴死,但他仍默默接下戰袍出征……這已經是超過三十年前的事了。」
對戰到最後一刻的「兩位太子」。
無論父親與旺季之間有過什麼,毫無疑問的,霄太師手中都握有那收藏了真相的箱子。這位著名的軍師如同這棵櫻花古木,始終站在父親身旁見證著一切真相。
「認同旺季大人和孫陵王大人而願意追隨他們的武官雖多,但同樣的,也有許多崇拜戩華王的老臣,仍將他們兩人視為『敵人』。當年這兩人都還年輕,即使成為朝廷幕僚,依然對戩華王持反對態度。」
「……就算過了三十年嗎?」
「沒錯。戩華是勝利者而旺季是失敗者,這一點是不容顛覆的。雖然現在情勢已經不再那麼嚴重,但當初戩華病倒時,旺季承受的壓力卻是非同小可。所謂卧薪嘗膽也不過如此。當他從地方上回到朝廷時,周遭儘是批評他『趁戩華病危回來奪權的卑鄙小人』、『明明戩華還有個最小的太子,這麼做未免太陰險』之類的反對聲浪。和當年那些惡毒的批評聲浪相比,你現在所承受的,根本是小巫見大巫。」
而那隻不過是六、七年前的事。
劉輝表情扭曲,想著自己每日只是重複著上朝,坐上龍椅,然後再返回後宮內院。旺季不在朝廷之後,這張龍椅坐起來更是冰冷難熬、如坐針氈。那些陰暗沉澱的視線、毀謗、謠言,冷嘲熱諷。「昏君」。從早到晚,劉輝連大氣也不敢多喘,拖著沉重的腳步,每天依然準時出席朝議。
竟然還有比這更難受的。
「甚至在其他太子因無能而被處刑之後,朝廷仍認為比起旺季大人,更應該由你——不,應該是說由戩華留下的『優良血脈』來當國王。他們所期待的,是被譽為蒼玄王再世,終結黑暗大業年間的帝王戩華王最後的子嗣——最後的小太子呢。」
霄太師的語氣中有著刻意的揶揄。
「想知道旺季為何沒有立刻即位?答案很簡單,在那個時機是不可能的。那時他若即位,只會使國家再次陷入權力鬥爭的腥風血雨之中。在國家與政務百廢待舉的當下,哪有那個閑工夫捲入愚蠢的政治鬥爭。」
「……所以?」
「沒錯。所以才需要你呀。至少,在為振興國政的布局完成之前都還需要。要知道,吵架可是需要體力的事,只有朝廷那種地方才會死到臨頭還把精力放在內部鬥爭上。」
劉輝想發出聲音說點什麼,喉嚨卻乾渴的不得了。一放開緊握的拳頭,馬上又會自然而然地握緊。潤了潤唇,發出嘶啞的聲音,腦中浮現當時旺季說的話。
——那就是我的「條件」。
「……三……年?」
「喔,你還記得啊。不,應該說……你終於想起來了才對。沒錯,正是如此。」
霄太師發出輕笑聲,刺骨寒風將他的聲音吹送到耳邊。「劉輝陛下……」
「……你不是說不想當國王嗎?不是說政事與自己無關,只要有人去做就好了嗎?這樣的一位太子,誰會真心相信他適合即位為王呢?你該不會以為我們真那麼想吧?只不過是因為這個世界,有些時候『有總比沒有好』而已。」
讓他派上用場。閉門不出的昏君。「有總比沒有好」。直到那天到來為止。
曾經有另一個未來可能發生。在走到今天這一步之前,也曾有過其他選擇。霄太師和旺季並沒有機關算盡,將自己誘導走到這裡。當然,他們不是完全沒有算計,但沒有任何人的人生是完全操縱在別人手中的。是那些在該打開時沒能打開,只是徒然錯過的箱子,一個個堆疊成了今日的人生。
這是劉輝自己選擇,自己走上的未來,而其結果,就是今日的處境。
「不想做也無妨。沒人對你期待什麼。最低限度,你只要會蓋御印,乖乖坐在龍椅上就夠了。『直到那天來臨為止』。我覺得你應該感到開心才對啊,劉輝陛下。你的心愿就快實現了——你說的沒錯。」
裝著真相的箱子被打開了。殘忍而冷酷的內容物無情地攤在眼前。
「你只是一顆方便的棋子,為了退位而即位的,戩華王最後的太子——你就是那最後一人。」
劉輝的表情變了,仰頭望天,濃稠的深藍也漸漸變淺。天將破曉。掛在古櫻花樹梢的月亮早就不知沒入何處消失了。劉輝發出沙啞的聲音低聲說:
「原來如此。」
張嘴時呼出的氣息染白了周遭的空氣。鞋底傳來霜雪崩落的聲音。
「……原來如此。」
再次靜靜低喃後,劉輝腦中迴響起在九彩江時,瑠花對他說的話。
『縹家不會承認你。不承認你的,也不只有縹家。』
真相的重量,比當時感受的更沉重,反彈也更巨大。劉輝閉上眼睛。
「孤懂了……孤明白了。孤來找你就是想確認這件事。能夠清楚告知孤這件事的人,也就只有你了……謝謝你。」
露出一抹微笑,轉身離開時的腳步已經不再迷惘。
短暫的猶豫與沉默之後,霄太師主動開了口:
「……你打算怎麼辦?」
這或許是第一次,霄太師主動留住劉輝的腳步。表情雖然不甚愉快,但語氣中並未帶有輕蔑或冷淡,也無絲毫不耐。從霄太師的眼神看得出,他只是單純想得知劉輝自身有什麼想法。
劉輝的嘆息化作白煙,轉過身來。僵硬的臉頰牽動一個不知所措的笑。
「孤會照你想的去做。做自己該做的事。孤一直都在思考什麼是正確的,但始終都不明白。不過現在,總算懂了。」
霄太師以青年般的敏捷動作起身,相當優雅的動作,讓他看起來像是個千年前的貴族青年。這麼說來,霄太師的出身也是個謎。關於他來自何方,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戩華身邊效力,這些劉輝完全沒聽說過。就像那棵古代櫻花樹一樣,他好像一直都在這座城裡。
「……陛下,剛才你說記憶像遭到蟲蝕,但其實你已經全部想起來了吧?正因為想起來了,所以才來找我確認,不是嗎?」
劉輝不置可否。唇邊第一次掛著一個掌握真實的成熟微笑。
「你說呢。就算是那樣,孤應該告知的對象也不是你,霄太師。」
「陛下,你……」
「孤不會逃避。」
劉輝靜靜宣告。天空的藍越來越淺,某處傳來鳥振翅的聲音。
「不會逃避,會一直待在這座城裡,待在王座上。這裡是孤該待的地方,在這裡等待旺季的回歸。然後——」
該做的事。該留下的理由。不管那將會多麼痛苦。
從琴音底層,聽見這樣的聲音。
『我必須在這裡等才行。』
——直到那天來臨。
過往的自己所持有,裝著重要真相的箱子。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,就被推進了柜子最深處。
劉輝微笑,眼前迅速浮現秀麗的臉龐。還有絳攸、楸瑛、兄長以及羽羽與悠舜。
在九彩江時,曾說過不會為了秀麗而當國王。想走自己找到的路。
當時的答案,出發點不是為了秀麗,也不是為了自己。可是,卻是為了守護自己與秀麗都包括在內的所有一切而做出的答案。一直以來,劉輝都不知道怎麼做才是對的。不管做什麼,好像都做錯,導致他變得動輒得咎。只能緊抓著手中僅有的,只顧著守護自己和那些對自己而言重要的事物。到最後,更連前方的路都看不清。那個答案,對劉輝而言不是最好的,可是。
站在一個國王的立場,對國家而言卻是最妥善的。
或許那也是唯一僅存,能夠讓秀麗繼續成為官員的答案。
「孤……」
剎那之間,劉輝看見不可思議的光景閃現。霄太師變成一位三十幾歲的白皙青年,而他倚靠的那棵古代櫻花樹上原本開滿的花,卻忽然散落一地。藍色的天空,即將破曉。櫻花瓣紛紛飄落,彷彿下著一場雨。劉輝抬頭看著這片夢幻般的櫻花。古代的櫻,曾經見證了這座城裡所有國王所做出的決斷。那些國王,無論是明君也好,昏君也罷,選擇的是錯誤的道路,又或是正確的道路,古木全部都看在眼裡。
在這棵古櫻花樹的眼中,自己看起來是怎樣的一個國王?又是如何看待靠自己所做出的第一次決定呢?
花瓣裊裊婷婷地飄落在劉輝的指尖上。劉輝微笑了。就算那些花瓣隨著幻影一同消失,他依然緊握著拳頭。深吸一口氣,說出那句話。
「孤決定,將王位禪讓給旺季。」
東方的天際已然發白。
——天就要亮了。
巨大的黑鴉,拍著翅膀,飛過破曉時的天空。
● ● ●
此時。
有如靜謐的夜晚被撕裂了一般,遠方傳來悲痛的吶喊。
劉輝心頭一驚,反射地朝聲音傅來的方向望去——那是仙洞省。
燈火接二連三的點亮,聽得見喊叫聲中夾雜著匆忙的腳步聲。
從剛才就一直凝望仙洞省的霄太師側面,看起來突然充滿感情。或許是劉輝看錯了也說不定,但那張冷冰冰的側臉,在那瞬間的確露出一抹傷痛。
「陛下,姑且不論我與旺季如何……羽羽大人絕對是從您即位之初便一心一意追隨著您。」
羽羽眼中的紫劉輝是個怎樣的人,羽羽看見了些什麼,霄太師完全不懂。唯一知道的就是,羽羽選擇的確實是紫劉輝。就像他相信那面有兇相的太子戩華直到最後。
羽羽是個歷代罕見的術者,比起星宿象徵的命運,他更相信人的意志。不管走在何等艱辛的路上,他都相信前方有希望。一旦羽羽承認了紫劉輝的即位,對他而言,唯一的「王」就不再是別人。直到最後,唯有這件事是絕對的。
仙洞官向來被稱為「王之燈」。如燈籠般安靜照亮國王踏上的道路。
「羽羽大人的命是獻給你的。他的王就是你。只有這件事是絕對的真實。」
明明已經天亮了,現在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冷。劉輝的心開始像小鳥似的顫抖。討厭的預感讓全身起了雞皮疙瘩。乍然平息的地震。霄太師的低喃「都結束了」。是啊,事情不會平白無故結束。仙洞省。朝議一直缺席的羽羽。他去哪裡,做了什麼?
陛下。耳邊彷彿聽見那黃昏色的聲音。這麼說來,劉輝才發現自己未曾從羽羽身邊逃離過。陛下。
——陛下,您要上哪去呢,陛下:
只有他一直追著劉輝跑。
「——」
努力去回想最後一次和羽羽說話是在什麼時候?但是,連那時說了哪些話都想不起來。
劉輝頭也不回,用力踏著霜雪,朝仙洞省走去。
霄太師抬頭仰望大放光明的天空,一顆星星像眼淚般流逝而過。
雲層散去後的天空,紅色妖星依然嘲弄的采出頭,露出小丑的嘲笑。
霄太師眯細了眼,仰頭望向紅色妖星,也轉過身去。
和劉輝背對背。
——那天,傳出了仙洞令尹羽羽死去的消息。